埃里希埃施

ErichEursula

伏黛:罗曼蒂克消亡史

…缅落千至雪…:

罗曼蒂克消亡史(又名:被浪费的时光)




套用16年最爱的电影的部分设定,依旧是民国时候的故事。一个是小心翼翼不敢去爱的黑帮头领,一个是凄清寂寞的无奈女子,和他们身边纷繁的人与事,无论愿与否,都一起卷进罗曼蒂克时代的洪流中……

BGM:罗曼蒂克消亡史

因为套设定难免有点OOC,崩得最厉害的是水溶,请北静王妃不要打我。希望你们能够喜欢这个故事。


 


大概就是这样的吧,有区别,又没区别;


你终于被情爱围困,塌陷到你的过往。
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——题记


 


 


多年以后


 


 


里德尔时常会回想起她。


在上海陆离斑驳的灯火里,在秋夜缠绵不休的雨滴里,在飘零无依的青衫里,在舞女踢踢踏踏的步子里,在泛黄的清丽词阕里。


手指划过旧了的黑白相片,一个苍凉的手势,可代表着自亘古来无穷无尽的舍同欲。窗外是一大片苍茫的荒地,风一吹,便催出一荡一荡的波涛来,起起伏伏没个定性。薄暮时分莫名有股压迫的悲怆感,仿佛神明临近尘世,人类的所思所想比往日的每个时分惨淡地暴露出来。


里德尔点起一支烟,烟雾袅袅升起。他眯起眼,却不肯祈求神明的原谅。


 


 


上海 1937


 


 



 


里德尔一眼便瞧见了她。他并不急着上前,只点一支烟,慢悠悠地抽起来。


她正同女伴说着话,脸上被欢声笑语一扑,显出平日里没有的好气色。月白落兰瓣的旗袍在一片红红绿绿中到底是太素了,连流转灯光都看不过眼,不由分说抱上来跳起舞来。


她蓦然瞧见他,脸上霎时收了笑。她抖抖肩,匆匆别了一众亲友,向着他走来。


里德尔掐了烟,迎上去:“您来了。”


“黛玉”二字在心里不知道叫了多少次,此时还要按着礼数来。


她只瞥他一眼,仿佛多看一刻都是煎熬:“你倒是准时哪,好像多一分都会要了你的命似的!”


里德尔只笑:“水先生吩咐的事情么,总不好打马虎眼。”


她的眼圈立时红了:“他平日里派人看着不让我出来就算了,难得史大妹妹结了婚,好不容易和姐妹们说上话,他倒还像索命鬼一样缠着!”


“水先生也是关心您,”里德尔觑着她神色,小心地说,“近儿世道不太太平……”


她瞪他一眼:“换谁说这话我都信,可从你们这帮人口里说出来简直是笑话。要说是不太平,也是拜你们所赐。”


他只能沉默。


她倒是更气了,自个儿打开了车门坐了上去,他跟进去,命令司机开车。一路无话。


说起来这位年轻的姨太太委实可怜,原姓林,小字黛玉。虽是出身于官宦之家,父母却早去了,一直寄人篱下,后来又被自己的长辈逼了做了水先生的姨太太。水先生表面上满清遗老之后,实际上却是整座城见不得人的势力的掌控者,里德尔正是他众多手下之一。


里德尔送黛玉到了小洋楼,二人下了车,黛玉转过来瞧着他,抿一抿嘴,说:“上次你送我的那些茶叶尝着还不错,再帮我拿些来。”


里德尔应了:“是,太太。”


“别叫我太太!”她立时变了脸,“旁人不知,你哪里不知你的主子是恨着我才故意叫我担着这虚名!四年了,我和他何曾独处过一次?”


里德尔不想造次:“可……”


“就叫我林小姐罢。”黛玉揉一揉太阳穴,见他仍不敢叫,说,“素日里我以为你是个有胆的,现在看来不过如此。”


里德而只得叫一声:“林小姐。”


“对了,听说近来一个戏子颇得那人欢心?”黛玉侧一侧脸,耳边珍珠坠子直晃,想来是恨极水先生了,不肯叫他一声名字。水先生近来迷上一个唱戏的女孩子,闹得是满城风雨。女孩年方十八,娇丽尤绝,能言善辩,水先生去哪里都带着。


她离了他近了些,压低了声音:“外头疯传那人为了这戏子要离婚,可有几分真?”


他眼皮一跳,只摇头:“水先生的事,只有他自个人心里知道。”


黛玉微微一笑:“你现今是他眼前最红的人儿,他若有了离异的心思,你能不知道么?”


他反问:“若是水先生真离了,您又有何打算?”


她拿了帕子擦汗,眼里不由得露出一点哀怨的神色:“左不过自己守着空楼过一辈子,再差也不会比现在更差了。”


里德尔低了头。


里德尔欲言又止的情状全落了她眼底,黛玉重重地哼了一声,扭头进去了,旋即传来摔门声。


里德尔站着一株树下,看着楼上的灯亮起,点了烟,深深地吸了一口,满心满肺都是苦涩又凛冽的味儿。


 


 



 


 


第二日一早他便去了水先生处。水先生正在“哼哧哼哧”地喝着粥,见了里德尔,立即招手:“嗳,一起吃。”里德尔也不拒绝,撩了长衫,也端起粥喝了起来。水先生正宠爱着的小姑娘斜靠在沙发上,摸着一只雪白的猫,慵懒地笑着。桌上还有一个人,叫渡部,也穿着长衫,只笑着看着他们。单单凭这模样,谁能想到他是日本人?
“嗳,工人罢工的事儿摆平了?”水先生问。
里德尔说:“成了。工人没有了头,什么也不是了。”
水先生笑起来的时候最为迷人,这俊样子,分明是贵公子,谁能想到是黑帮头目?他笑:“你做事我总是放心的,做什么都好。”
小姑娘插一句:“里德尔先生上次帮我挑的一批宝石也极好,下次再帮我看看有没有好的。”
里德尔也笑,可那眼里没笑意:“好,我等会就去。”
渡部笑:“今儿不打麻将了?”
里德尔说:“谁赢得了你?一个日本人,打得比我们都好。”
渡部搓了搓手,说:“我不是日本人,我是中国人。现在的日本人,没一个好东西。”
“贝拉最近可好?”里德尔的义妹贝拉正是渡部的妻子。
“好。”
三人说完后,水先生搂着姑娘先离去了。里德尔吩咐一旁的马仔:“去请人来。”
渡部皱眉:“别把水先生这里弄脏了。我见不得这样的场面,先回我的寿司店了。”
一个胖胖的男人来了,小眼睛眨巴眨巴。里德尔倒是客气:“赵先生,还没吃早饭吧?来吃刚蒸出来的小笼包。”
赵先生勉强动了动嘴,吃了一个,再不吃了:“里德尔先生,你急急找我来,到底有什么事?”
里德尔笑:“赵先生,你可是为工人们担心得饭都吃不下了……”
“啪嗒”一声,筷子栽了地上。
里德尔看着面如金纸的赵先生,脸上浮现出冷酷的笑容:“咱们的上海,可真是好。可是总有人想破坏它……”
赵先生在颤抖着。
里德尔徐徐说:“现下你有两个选择,要么自己了断了,要么回老家去。”
“我立刻回老家!”赵先生惊慌地说,“我,我永远不回上海来了!里德尔先生,谢谢您宽宏大量!”
“送客。”两个马仔立刻上前,护送着赵先生远去了。
里德尔只坐在椅子上,慢慢地品茶。
一盏茶功夫,马仔回来了:“里德尔先生,人已经被我们埋在了荒地里了,没人晓得。”


里德尔漫不经心回道:“干得不错。”


 



 


 


里德尔进了黛玉的洋楼。楼里仅有两个丫鬟立刻迎上来,畏畏缩缩的,到底还是怕他:“里德尔先生,您来了。”


“你们太太呢?”里德尔脱了外套,交给她们。


“在书房。里德尔先生,要去告诉小姐您来了吗?”


到底是陪嫁丫鬟,还是叫小姐。


里德尔摆摆手:“别惊动了她。”


“你动静这么大,我能不知晓?”


黛玉站在楼梯上,手扶着雕花栏杆,静静地瞧着他。她一级一级走下来,绣着莲花的布鞋踩着日光,有种恍惚的美感。汤姆猛然生了她会就此消失的错觉,匆匆转移了目光。


黛玉让两个小丫鬟上茶,自个儿坐在沙发上:“你来了。什么事?”


他把手里东西递给她:“这是上次的茶叶。我还瞧见了几只不错的笔,也一并买了,不知您喜欢不喜欢。”


她并不接,似笑非笑:“你真有心。”


里德尔说:“为了您,怎样也是应该的。”


她说:“就是为这些东西来的?”


他顿了顿,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盒子:“是水先生的一点心意。”


她扬声“哦”了一声,接过打开,竟是一枚亮闪闪的钻戒。她试着戴了戴,正好是自己无名指的尺寸。


她看着戒指:“我嫁了他三年了,他可从没送过我一样珠宝,难得回娘家不得不装饰了,才教人送来一些,见我回来了立即收了去。这下怎么突然送了东西来?”


里德尔想一想,说:“大概是觉得从前太亏欠您了……”


“那怎地就买得怎么准了?”黛玉扬起手。


“那定是问了您的贴身人。”


黛玉叹一口气,默默取下,放回去:“你拿回去。这种东西我可不要。”


里德尔瞧着黛玉:“这可是送出去的礼物,哪有收回来的道理?”


她低头喝一口茶,幽幽道:“这送礼人死活不承认的礼,我是不收的,用了也不舒服,谁知道他安的什么心?这样,你告诉我到底是谁送的,我便收下。”


里德尔面色依旧淡然:“我说了,是水先生。”


黛玉眼里立时有了泪:“好!好!好!你给我出去!我不要再见着你!”说完,便立刻转身跑上楼去了。


他穿上外套,默默离去。


 


 



 


里德尔并不喜欢自己收藏着的枪,他只是爱着杀戮,以及站着别人的尸体上一级一级向上爬的感觉。
他出生在肮脏的贫民窟的水塘里,据说出生时没发出一点哭声。而他的出生带走了他母亲的生命,所以他不曾知晓自己的身世。若不是有好心人喂养,他早就跟随母亲而去。实际上,他与死亡数次擦肩而过,死神喜欢他,又拿他无可奈何。
略略长大一些,他就随着贫民窟的孩子一起给黑帮大佬们当马仔,杀人,最是家常便饭。他们没有枪,只能拿着刀上。里德尔机灵,总能完成任务。
后来,因着一次机缘巧合,他得了水先生赏识,跟着水先生做事,再不是那时捡地上馒头吃的野孩子了。他最会做人,总能讨各方欢喜。做这一行,人缘最重要,若是得罪了一个重要的人物,啊呀呀,后果不堪设想啊!
他升得快,不禁有些飘飘然,跟着时下的风尚戴了一手戒指,订做了最好料子的西装。里德尔生得好看,却是那种阴郁的美,像是暗夜里的半轮月,隐隐绰绰神神秘秘的,接近不得,只能远远瞧着。配上这些,总是不伦不类,可谁敢说?
那次水先生打发他去送些东西给一个被冷落的姨太太,他刚下了车,便听着一道清棱棱的女声响起:“我还当是一只花鹦鹉飞进来了,仔细一瞧,原来是个人,珠光宝气的,晃得人眼晕。”
他竟没由来地红了脸。
她站在庭院里,冷冷瞧着他,眼睛里有嘲笑的神气。月光照下来,他以为是只不真实的精灵出现在眼前。
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。
回了家,他便把所有戒指扔进了保险柜,换回了半旧的长衫,带着帽子,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。
她却还是笑他:“怎么又是你?见了你总记得你那时的模样,总忍不住笑。”
里德尔倒喜欢她这幅模样,生气勃勃的。他听其他见过的她人说她平日里总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,偶尔挖苦人几句后又缄默。她不快乐,他知道。他情愿她一直拿他取笑,他救不了她,至少还有快乐给不是么?
四年里他一路高升,成了帮里仅此于水先生的人。他却总是抽空来到这座无人惦记的小洋楼,送些无关紧要的东西,顺带着被她挖苦几句。他也不知道为何,只是,喜欢见着她笑罢了。再往深处想,他不敢。
他也有姨太太,叫做海伦娜,迫于水先生压力才让她进门的,却没动过她一指头,平日里都很难得碰面。海伦娜喜欢看话剧,看完回来遇见他总会厉声指责他,“你从来不懂爱”。里德尔并不理睬,爱是什么,从来没人告诉他,而他一路走到现在,也根本不需要爱。


 


 



 


胆怯的女声从那头传来:“喂?哪位?”


“我是里德尔。”


对面顿时乱了阵脚:“里,里德尔先生,你有什么事要吩咐?”


“让你们小姐接电话。”里德尔站在窗边,窗外是葳蕤的新植,脆生生地绿着,汪着一片水。


慌乱的脚步声过去了又回:“里德尔先生,小姐说不想接。”


里德尔的唇角勾起一缕笑:“哦?那告诉她,水先生有事情找她。”


这回倒是黛玉自己来了,只是懒懒的,声音不大耐烦:“你如今倒是胆儿肥了,抬着主子的名声来找我。”


里德尔只笑:“你只说不想见我,可没说不想听我的声音。”


黛玉说:“你越发油嘴滑舌了,我说不过你,说吧,到底什么事?”


“倒真是和水先生有点关系。”里德尔斟酌了一下说,“今儿他在酒店设了宴,你去不去?”


“他可没许我去,他只是养着我一条命罢了,我也不想去给他添堵,见了我他大抵总是好奇我怎么还没跟贾家去了。”黛玉冷笑。


“说什么晦气话?不去就不去,何必咒自己。”里德尔皱了眉,“那晚上我带你出去可好?”


黛玉顿了一顿:“当真?”


里德尔压低了声音:“你放心,若是出了事我担着。今天不是非常的日子,总要出来庆祝一番的。”


黛玉不说话,过了许久才“嗯”了一声。慢慢挂了电话,黛玉站在二楼的窗口,拿出帕子慢慢地擦了擦汗,一副怅然若失的模样。


第五年了。


 


天一黑,里德尔便到了,因着要偷偷带黛玉出去,他便换了车自己开着。黛玉一早下了楼,坐在客厅里翻着报纸,哗啦哗啦一阵响。听得门外响了一声,立刻挎了包出去了,只对两个丫鬟说自己出去置办些衣服。黛玉打开车门坐了进去,并不说话。里德尔瞧见她戴了上次送的戒指,微微一笑,打了方向盘,车便向无穷无尽的黑夜开去。


里德尔在一家粤菜店门口停下,先下车为她拉开车门。早就包好了场子,见他们来了,立刻上了热粥和几道菜。黛玉脾胃弱,只舀着粥慢慢喝,里德尔小口喝着酒,彼此都很沉默。


“你瞧,此刻的场景很罗曼蒂克。”红红绿绿的光芒像无数萤火虫漫无目的地飞,黛玉侧脸浸在温黄的光芒里,嘴唇微微动一下,有古代仕女温润的光泽。她不该存在于这个时代,可仔细想来,还是这个罗曼蒂克的时代最适合她。


里德尔说:“嗯。是很罗曼蒂克。”


“你最近看书了么?”


“嗯,都是托您的福。”里德尔微微一笑。他在厮杀中度过缭乱的青年时代,学了一身本领唯独不认得字。遇见了黛玉后,黛玉才教了他,好在他学得快。


“你一向是聪明的,难怪人人夸。”黛玉叹,“我认识的机灵人,没一个活得有你半分好。”


那是因为他们不够心狠。里德尔默默想着。


“贾家破产了,一群人进了监狱,宝玉出家了……算来算去只有史妹妹好些,却到底不比从前了,生活清苦得很。嗳,只有袭人,嫁了蒋玉菡后也一起登台,成了角儿。后来被军统王先生看上了,派人送了一枚戒指,居然也答应去做了他的情妇了……”黛玉蹙眉,一一道来。


里德尔突然觉着惘然,若是一切都和从前一般,他能这样和她坐在同一桌上说话?也许穷尽这一生,他都越不过人海,走到她身边去……


“你怎么呆了?”黛玉嗔道,“想什么?”


里德尔回过神来:“只是想,已经五年了。五年前这天,你来到水家。”


她只是苦笑:“都是舅妈做的主,那时外祖母也不在了,我能怎么办?哭也哭了,闹也闹了,可有什么用?舅妈不喜欢我,怕我在眼前勾了她儿子的魂去。”


“如今贾家败落,她儿子又出了家,定是老天为你出气。”里德尔说。


黛玉摇头:“我开心不起来。到底是亲人,我不恨她。”


里德尔瞧着她:“你,到底还是太善良。要是我,我会让她……”


黛玉打断了他:“你又拿那些话来吓我!我可听不惯什么打打杀杀的。”


里德尔继续喝着:“你恨水先生,最主要的,还是因为他一手害了贾家,是不是?”


黛玉叹:“他一向和贾家交好,谁知道背后这样使绊子!如今他们都在背后怪我,像是我一手怂恿他这么做的似的。”


里德尔说:“水先生么,向来是这样的手段……”


“那你呢?”黛玉问。


里德尔端着杯子的手一顿,说:“我哪里比得上水先生。”


黛玉说:“我听说,你得那人赏识,是因为一次他派人运送一袋财物,开车的司机突然起了贪欲,想将车开走把车上东西占为己有。关键时刻,是你冲了出去开枪杀了他,立了大功。”


“都是陈年旧事了。”里德尔挥一挥手,“你不是不喜欢这些事的么?”


黛玉却直直瞧着他:“我思来想去只觉得奇怪,不是太巧了么?你实话告诉我,你是不是做了什么手脚?”


里德尔说:“我什么都没做。”


黛玉慢慢收回目光,静一静,说:“咱们出去罢。”


里德尔带她去商场。黛玉却嫌吵,选了一家咖啡店坐了,咬着细管的时候,居然有了很天真的神色。里德尔看着她莫名有想笑的冲动,指着她对着柜台的女子说:“你说,她适合什么颜色的唇膏?”


女子挑了几只颜色,玫瑰色的,淡美而不张扬,桃花色的,柔美而不喧嚣。每一只都衬她。里德尔一一买下,女子艳羡地说:“那位是先生的太太吧,太太好福气。”


里德尔有一瞬间出神,太太,到底是陌生的称呼。他原以为不会和他有任何关联的。


里德尔走过去,把袋子在她眼前晃了晃,她抿嘴一笑,这次倒是爽快地接过,不像往日别扭地问他到底是谁送的。


黛玉说:“你陪我走一段路吧,我想逛逛。”


里德尔应了。黛玉把手轻轻搭在他臂上,如同一对再自然不过的情人。里德尔只觉得她的手指不住地在颤动,如同濒临死去的蝶……后来才发现,是他自己。


两个人漫无目的地在走着。好像能走到天荒地老似的。


黛玉问:“你说,他会离婚么?”


里德尔想了想:“离婚是划不来的。伤先生面子,还损财产。但看先生如今的状态,有些难说。”


“那我可以获得自由么?”


“自然。”


“你一直未娶亲,为何?”


“我,太忙了。”


她的声音有些缥缈:“如果,我说是如果,有个人愿意不计一切地跟着你,愿意为你分担苦与痛,你会如何?”


里德尔短促地笑了一声:“没有这样的人。”


“如果有呢?”


里德尔慢慢说:“我没这个命,我要照顾的人太多了。”


他不敢看她。在这个晚上,有什么不对了,可是他不敢去想,那不是他可以染指的东西,他无缘无故地在害怕着,可是说不出具体地害怕着什么。是爪牙遍布天下的首领,还是源于他自己心里的情感?


黛玉说:“咱们回去吧。我乏了。谢谢你,今天我真开心。”


那天晚上里德尔做了一个梦,梦里他深深迷恋着一个雪白的瓷娃娃,可一触碰到娃娃,娃娃精致的脸上便出现一道一道狰狞的裂痕,最后碎裂在他手心。


 


 



 


里德尔说:“王妈给我举荐了一个车夫,那人可有趣,拉车的时候顺便杀人,下手意外地干脆利落。”


渡部哈哈笑:“真是罕见。我跟你说,贝拉现在就培养我们的两个儿子,说以后要让他们为你效力。”


“她有心了。”


水先生突然来了,神色有些凝重:“二位,我有事说。”


里德尔和渡部不自觉地绷紧了神经。


“我要离婚。”


里德尔和渡部大惊。水先生的正妻是个出身不俗的贤内助,几十年一直扶持他,如今说离就离了?


“我和太太说过了,她同意离婚。”水先生慢吞吞道,目光落在里德尔身上,“至于几个姨太太么……”


里德尔的呼吸一窒。


“都不要了。”


渡部笑:“水先生真是专情。”


水先生也笑:“别给我贴金。渡部,你去催催王妈,菜怎么还不好,等得人急。”


渡部立刻去了。只剩他们二人,彼此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声。


水先生说:“里德尔,你胆子真不小啊。”


里德尔抬头:“先生,你指什么?”


水先生不说话,扔了一个信封到里德尔面前。里德尔犹豫了一下,还是打开。里面是一叠照片,最上面一张是他和黛玉,黛玉挽着他,面上有笑,而他居然也有笑。


“水先生……”里德尔刚要说话,却不知说些什么。


水先生慢悠悠说:“里德尔,我以为你不会在意任何人的。再亲近的人,你也下得了手。同你一起在贫民窟里生长了十年的男孩,你不也可以哄骗他去抢我的东西然后杀了他跟我邀功么?”


“原来您都知道。”里德尔沙哑着嗓子说。


“我喜欢你,就喜欢你的专一——你一直都只喜欢着掌握生杀大权的感觉。如今怎么倒突然分了心?”水先生笑。


里德尔沉默着。


“你知道,无论如何她都曾是我的姨太太,若你要了她,不是笑话么,让帮会的兄弟怎么说?”水先生倚着椅子,“何况,她知道是你害得贾家破产的么?”


里德尔说:“水先生,我想你误会了,我只是希望她活得快乐一点,因此对她多些照顾,并不敢再对她有任何其他的非分之想。我也从没有想娶过任何人。”


水先生只笑:“仅仅是这样么?里德尔,是人都会贪心。贪心是控制不住的。”


里德尔说:“可是,我不一样。您说我是专注的人,我确实是。”


“你一直瞒着我去叫她,还让我怎么信你?”


里德尔思忖了一刻,说:“那就告诉她,是我做的,是我害了贾家,也是我,当时建议您让她做您的姨太太的。”


“说句实话,你真的不想娶她么?”水先生眯起眼睛。


眼前又出现了那个碎裂的瓷娃娃,哀怨的眼和黛玉的眼逐渐重叠,最后合二为一。压下心里所有翻滚的情绪,里德尔淡淡回答:“我从没想过。”


 


 



 


里德尔又做了一个梦,他梦见自己被一个人抱着,他不知道是谁,只知道是一个女子。那种感觉很奇怪,让他心痒痒的,又无端忐忑着。突然,一声枪响,那人倒在了血泊里,他仓皇地伸出手——
“你一直在说梦话。”海伦娜穿着素白的睡衣,站在他床前。
里德尔疲惫地支起身子:“你来了。”
海伦娜痴痴望着他:“我明日就再也见不到你了。”
里德尔说:“我让车夫去除和日本人勾搭的叛徒老三就行,你不用去。”
海伦娜凄凉一笑:“我只是想帮你一点。就让我去吧。”
里德尔不语,她又说:“我知道你心里没有我,一点儿都没有,我想我为你死了,你可能还会想起我。就像渡部和贝拉一样,他们虽是死在了日本人手里,可我打心眼羡慕他们。”
里德尔说:“话不是这么说的……”
海伦娜只笑:“我初次见你时,你温柔体贴,当时我便想,什么样的女人才配得上你。当水先生叫你娶我时,我整个人都乐坏了。可后来,我才发现,那只是你的伪装。你装得太好了。”
或许是因为近日来发生了太多的事,里德尔没有打断他,只静静地听着。
“里德尔,你做梦都叫着她的名字,你为什么不去找她?”
里德尔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在此刻会突然对海伦娜起了倾诉欲:“我没有资格去找她。我只想让她快乐。”
“你到底还是在害怕伤害她。”
“我已经伤害了她了。”里德尔说,“说起来真是可笑,我一开始全是为了水先生,却害了她。可若不那么做,我又根本遇不见她。”
“海伦娜,你值得更好的人。她也一样。”里德尔苦笑,“让我和孤独互相厮守罢,就当做对我的惩罚。”
海伦娜惊诧:“你倒也会觉得该受惩罚?”
“从前不觉得,遇到她以后,突然有了这个念头。”里德尔点了烟,海伦娜也跟着点了一只,房间里全部都是淡淡的烟草味。
海伦娜吐了一口气:“你这是爱上她了,爱得不浅呐。我真想见见她,可惜明天就要死了,再来不及了。”
里德尔笑:“我可不懂爱。这话可是你一直说的。”
“说起来不是不懂,只不过你是在自我保护,你其实最害怕的是自己受伤害,怕得到又失去……”海伦娜说,“不提这些了,贝拉和渡部的两个孩子还好么?”
里德尔说:“我派人保护着他们,好得很。贝拉和渡部死得太惨,日本人太歹毒了。”
“是啊,尸体都散落得一块一块了……水先生和他的娇妻怎么样?”
“不好。那女人处处勾搭男人,偏生还不能对水先生明白说。”里德尔道。
突然有下人进来,对着里德尔耳语几句,里德尔面色大变,披上衣服便跑了出去。海伦娜无奈耸耸肩,对着天上的月亮吐了一个烟圈。她知道自己明日会死在一片枪林弹雨中,不过,足够了。

黛玉被人袭击了。
里德尔已经几个月没有见她了。他知道她再也不想见他了,刚从监狱里放出来并被告知真相的王熙凤肯定会告诉她,他是怎样巧妙地利用王熙凤放出的高利贷一步一步搞垮了贾家……可现下,她身上中了弹,正躺在医院里睡着。
他头脑乱哄哄的,心口也疼着,好像中弹的是他——可瞧见黛玉苍白的脸的那一刻,又奇迹般地恢复了。她躺在那里,静静地,仿佛只是在普通地浅眠。
“她……还好么?”他颤抖着问医生。
医生说:“子弹已经取出了,没有危险了,只是要好好休息。”
他松了口气,只是脸色依旧白。
他坐在她的床边,静静地看着她,轻声说:“黛玉,你放心,我不会放过这人的。我,可不像你一样心软。无论是谁,我都要杀了他。”
“不该跟你说这些杀不杀的,总是会吓着你。你派你人找过我一次,要把所有东西退给我。我吓那个小丫头,说必须拿回去不然让她吃不了兜着走。你瞧,我最后还是承认了是我送的,以前一直怕……”
“你回了贾家,过得可好?我想他们应该不会再对你怎么样了。毕竟,是我,害了贾家。”
……
他絮絮地对着沉睡的美人说着,只有这一时,只有这一刻,他才能面对自己的本心。
他俯身,在她额上落下轻轻的一个吻:“快点醒来罢。”
黛玉的睫毛微微动了动。
“里德尔先生!”两个小丫鬟进来,见了里德尔,惊得无以复加。
里德尔只是淡淡一笑:“我来看看她,马上就走。最近,她看什么书?”
一个胆子大点的说:“小姐自己写剧本呢,我带到了医院,每日给她读,希望小姐早日好起来。”
“能给我看看么?”里德尔请求道。
丫鬟犹豫了一会儿,还是递给了他。
他小心地翻开,看见她清秀的字迹写着:“我看透了你所谓的博爱,表面上是宽容,其实不过是自私的自我保护,自己懒惰逃避责任。只有博爱才最安全最省事,你躲在博爱的名字下过着懒惰自私的小日子。我要的,是有偏爱有憎恨的日子。我不再喜欢你了。”
里德尔笑,自言自语道:“说的是我么?你看人倒是一如既往地精准。还是不再喜欢我比较好。”
“别告诉过她我来过。”他向那两个丫鬟说道,最后看她一眼,然后慢慢离开。
他想他的一生就在此刻结束了。


 


尾声


 


她说:“里德尔先生。”


他说:“林小姐。”


他不自觉地把话筒往耳朵上压……隔着千转百回的电话线,两个人俨然又成了最初的陌生人,嗳,这荒唐世界!


“我没想到你会给我打电话。”


“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……偏生还是这么做了。”


她停一停说:“妙玉马上去美国了,她告诉我说美国那里比较自由,而我的英文也好,完全可以养活自己,不用看旁人眼色。我打算同她一起去。”


他嘴里漫起苦涩的味道,到底留不住。不过撑着一口气说:“甚好,军统方面说近来局势越发动荡,你留在上海不大好,妙玉家在美国是有些势力的,你去那儿到底安全些。”


她低声说:“是。里德尔先生一向考虑周全。”


里德尔说:“哪天的飞机,我去送送你……”


黛玉在那头笑了,只是笑声到底有点失常得大:“不用了。你我之间……到此为止吧。我不想欠你太多人情,还不上了。”


到底是谁欠谁,又到底是谁该还?呵,又有谁知道呢。


又闲扯了些他人的事。有人在远方寺院里瞧见了宝玉,但他出了家,再不肯还俗。而再次离婚了的水先生如今也是麻木地活着,仅仅是活着而已。


“那么,再见了,里德尔先生。”


“再见了,林小姐。”


告别过了,却都没挂,不知道是不是全在贪恋着这一刻。里德尔依靠在冰凉的墙壁上,听得对面细微的响动,不知她是不是哭了。


“叫我一声黛玉可好?”蓦地,她轻声请求。


“黛玉,祝你一路顺风。”他清了清嗓子,第一次将这个名字说出口。


“谢谢。”


短暂的停顿之后,里德尔只听见“咔嚓”的一声,忙音响起,什么都结束了。


他去洗脸,却瞧见镜子里的自己腮上有一点亮,仔细瞧见了才发现居然是一滴泪,挂在那里挑衅,很罗曼蒂克的场景。


 


日子过得越发平静无声,他记得水先生说这代表人老了。他大抵真是老了,越发不爱走动。那天他正坐在藤椅上眯着眼看着报纸,收音机里吱吱呀呀唱着,阳光碎了一地,像破裂的水瓶内胆。愈平静,则愈教人不安。


忽然车夫闯进来,嗓音嘶哑:“里德尔先生,里德尔先生……日本人和国军在上海打起来了!”


恰好有飞机从外面呜呜飞过,它的哭声很是刺耳。


里德尔理了理长衫,带上帽子,从容不迫地站起来,一步一步走了出去,这是兵荒马乱时分唯一的罗曼蒂克了:“咱们走。”


只是他没听到,屋子里的收音机陡然变了声:“紧急播报,紧急播报,一架飞往美国的飞机突然起火坠海,机上无人生还,紧急播报,一架飞往美国的飞机……”


 


王先生安排他和袭人一同去了重庆。重庆到底不比上海,袭人有着诸多抱怨,不过到底维持着以往的架子。一天换几身旗袍,身上喷了矜贵的淡香水,指尖钻戒硕大,可再亮也觉得不甘。因着无所事事,他们二人倒会时常聚在一起说说话。


袭人叹:“嗳,到底是吃不惯这里的东西!还是上海菜好!”


里德尔看着她越发清瘦的面容,说:“我倒觉得还可以忍受,忍一忍便好,上海么……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去。”


袭人摇头:“说到底,还不是因为喜欢上海就吃上海菜,不喜欢重庆就不吃重庆菜。”


里德尔手里的筷子突然停了。


第二天,他带着车夫乘坐最早一班飞机去了菲律宾。车夫对他说:“给我一身军装吧。”


用了两根金条,他顺顺当当进了集中营。美国军人一边掂着金条,一边嘲笑:“真是搞不懂,我们一来,那些黄皮猴子们就投降了,自己修了集中营。明明我们才一千人,他们有十几万人。”


因为对方是美国人,里德尔只是沉默。作壁上观太久了,他们并不知道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,是对战争彻头彻尾的厌倦。是该停了。


越过无数张惶的眼神,里德尔一眼便瞧见了诈死的渡部。他真是轻信这个日本人了,居然一手策划了一场血案,自己却逃之夭夭。


“你为什么要伤害她?你是日本间谍,杀了我的人不就够了,何必做分外事。”里德尔坐下,面容依旧沉静。


渡部只是对着里德尔遥遥吐了一口口水,用日语不住咒骂着他。里德尔听不懂,但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。


他对着窗外招了招手,车夫领来了那两个孩子。


“你不会舍得杀他们的。”渡部的脸上扭出一个笑容,“我了解你们。”


里德尔挥了挥手,车夫举枪,一声巨响,不足十岁的孩子轰然倒在血泊里。


“不——不——”渡部怒吼着,不可置信地瞪着里德尔,若不是被束缚着,就要上前来撕咬了他的皮肉。而里德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。


“你怎么能不死呢?”他说。


他们都知道是里德尔到底是为了谁来这里。


渡部流着泪,颤抖着在协议书上签了字,默认将被里德尔杀死。


“放过孩子。”


里德尔不置可否,再挥手,车夫拖了渡部出去,选了一片空地停下。


里德尔说:“自从做到这个位置上,我就没有亲手杀过一个人。如今为了你破例,是你荣幸。”


渡部只是冷笑。


“问问你的心,你到底是为谁破例。”


里德尔举枪,对准他,砰的一声,脑浆四溅,破碎的身体倒下。


 


 


 


1944年 上海


他最后一次回望这待了几十年的城市,灯火明明灭灭,每天有那么多人出生,也有那么多人死去,废墟上会绽放出花朵,高楼也会坍塌成粉末。人与人之间那点可说又不值得一提的小心思,最后也只是沉于唇齿。黛玉曾经说过,巴西一山上立着无悲无喜的耶稣像,不知下一刻是要坠落尘世,拥抱同等地位的神明,还是只是冷冷地俯瞰着这世间。


里德尔突然觉得这半生一直浮在云端上,而现今,到底是落在了实地上。


“先生,请接受安检。”


他低下头,缓缓脱下帽子,举起双手,像极了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耶稣。


一个罗曼蒂克的时代,无声薨落。


(全文终)


 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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